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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娟 Zhao Juan

何以忽有山河大地



纽约大都会馆藏龚贤晚年十二开册页,其中有一开题云:“一僧问古德:‘何以忽有山河大地?答曰:‘何以忽有山河大地?画家能悟到此,则丘壑不穷。”北宋海会寺靖演和尚与弟子对话也曾提及此话题。僧请益琅琊:“清静本然,云何忽生山河大地?琅琊云:‘清净本然,云何忽生山河大地?师云:‘金屑虽贵,落眼成翳。”“云何忽有山河大地”这一语出自《楞严经》,富楼那是佛陀的十大弟子之一,书中记载,他向佛陀请教:“清净本然,云何忽生山河大地诸有为相,次第迁流,终而复始?面对汤南南巨量的作品,我不由得也生出此问。

中国山水画一开始就作为非叙事、非风景的存在,读史三千年,我一直沉迷于西方视角的美术史,等我回过头来看中国山水画时,更是讶异这非为叙事,非为写景,高蹈澎湃又宁静虚无的山河草木。


苏东坡曾对陶渊明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xian)南山有精彩论述,我佩服至极。他说:“因采菊而见山,境与意会,此句最有妙处。近岁俗本皆作”望南山“,则此一篇神气都索然矣。”南山只可以“见(xian)而不可望。“望”带着殷切的期盼,是一种有所求的态度,而“见”则是南山自然之本性的显现,这是不随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你看或者不看,它都在那里,不生不灭,是一种“非对象化”的呈现。汤南南纸本水墨作品便是艺术家本人对心中所(xian)的非对象化呈现。是浪是山,一时不得分辨,是水是石都无关紧要,苏东坡从东海蓬莱阁下带回来了一些小石头,作诗说:“我持此石归,袖中有东海”。广袖藏沧海,这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大智慧。画中尖锐的顶峰,作为母题的锥形结构由远及近铺天盖地,分不清是水是山,是石是海,古峰峭拔,风骨凛凛,却又难得的平和澹荡,是永恒的宁静所在。而这宁静之下又仿佛隐藏着足以吞没一切的惊天巨浪,两种截然不让的意向隐藏在同一幅画中,各归其位,各侯其时,荒寒寂寞而又森然万象。

金农最喜欢“竹影摇动”之景,不知他看《七阵微风》是何感想,想必得和汤南南喝一杯了。康德说,有一种东西,人们在接触的时候会感觉到惆怅。我的拙见,看古人(古典性)作品总带有一点诗意的忧郁,那是对逝去美好的喟叹,是推篷怅望,不知身在晚烟深处。看现代的作品可以活泼可以生猛可以兴高采烈,但是汤南南的作品对我是个例外,初见《七阵微风》我便生出一种冷清清的惆怅,滃滃翳翳,如见秋水。这是永恒的古典美被易逝性和过渡性的现代美包裹着的时刻产生的一种矛盾性诗意氛围。关于现代性和古典性,波德莱尔名作《现代生活画家》开端中便涉及到,波德莱尔对此有一段著名的论述:“构成美的一种成分是永恒的、不变的,其多少极难加以确定,另一种成分是相对的,暂时的,可以说他是时代、风尚、道德、情欲,或是其中一种,或是兼容并蓄,它像是神糕有趣的、引人开胃的皮表,没有它,第一种成分将是不能消化和不能品评的,将不能为人性所接受和吸收。


因此我们要重视“时间打在我们感觉上的印记”(波德莱尔语)将生活的、琐碎的、瞬间的、滑稽的甚至是超现实的现代性赋予永恒的古典性是汤南南的拿手好戏,当然这并不简单,所谓古典性是什么呢,是富有诗意的永恒的美,是历史性地、史诗般的,而现代性按照波德莱尔的定义是这样的:“现代性就是过渡、短暂、偶然,就是艺术的一半,另一半是永恒和不变。有了这样的概念,我们就会变得清晰很多, 行吟泽畔的诗人问了什么?竹子随风荡漾了七次。

这样的意向从《临醉之舟》和《江清月》、《渔樵时代》、《出关》等作品中亦可看出端倪。这些作品中充满古典意向的行动瞬间被迅速瓦解掉,取而代之的是属于现代性的某种被动时间性或延长的绵延性。因为摄影技术的运用时间维度被有意放大,当然这也与艺术家本人对艺术本质的理解方式有关。我认为这些是与时间有关的思考。莱辛曾提出“最富孕育力的顷刻”他是这样解释的:“绘画在它的同时并列的构图里,只能运用动作中的某一顷刻,所以就要选择最富于孕育性的那一顷刻,使得前前后后都可以从这一顷刻中得到清楚的理解。”那么在汤南南的影像作品中, “最富孕育力的顷刻”则随着时间的无限延长而被消解掉,融入到了每一分每一秒之中,在这里,时间不再是一种线性的流动,而是某种过去、现在与未来交织并存的状态,《江清月》画面中绿色孤岛中的人和包围着人的绿色孤岛在月光的照耀下从流飘荡,任意东西,不知何时而起,何地而终,这种无始无终,不徐不疾正是作品《江清月》的文本,摘自《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洗炼》中的“流水今日,明月前身”的 最好注脚。在《入塞》里,水汽氤氲中我看到一个披着斗篷的孤独背影,一头一无所有的马和一条没有尽头的路,时间几乎停止了,是某种过去、现在与未来的互逆状态,我们都知道昭君出塞的典故,艺术家这里不讲出塞讲入塞,是于古人不到处求其妙,清代恽南田评价赵子昂《夜月梨花图》说:“朱栏白雪夜香浮,即赵集贤《夜月梨花》,其气韵在点缀中,工力甚微,不可学。古人之妙在笔不到处。然但于不到处求之,古人之妙又未必在是也。”汤南南求于古人之不到处,古人之妙不在,而今人之妙却在,一在永在。




关于诗和艺术

画家爱诗好像是一种传统,最少中国画家,许多是个中高手不说,就算不精于此道,往往也要在作品上写上一首两首诗表明自己的高洁的志趣,西方画家爱诗顶出名的也不少,我知道米开朗基罗算一个,他的商籁体写得极好,是一个高明的诗人,塞尚要算一个,他喜欢拉丁诗,高更说:“他是个南方人,整天流连于山顶,读维吉尔,凝望着蓝天。”汤南南也爱诗,但在他这里我发现了一种新型诗与画(艺术作品)的关系。艺术家本人审慎的选择某些诗歌典故或者语句、段落或者是意向来作为作品的文本。这让我想起兰波的诗歌《永恒》。


再次建立的是

什么?——永恒

是大海的离去

追随着阳光。


就如同汤南南作品中展现的景象一样,这首诗给我们一个逐渐远去,追随阳光的大海的背影,是暗黑深沉的投影。出现在作品中的旁白或者注释处的文字,是诗人(艺术家)思想的余烬,也许尚有轻烟,但终究会消逝,陷入死一般的沉寂,而沉寂则关乎节奏,海德格尔将节奏定义为:“节奏确实不意味着不断的变动或流动。节奏是沉寂的,它连接着歌唱与舞蹈的行动,并由此让我们休憩。节奏馈赠沉寂。”不管是节奏带来沉寂,还是沉寂产生节奏,我本能的在艺术家的诸多作品中寻找有关诗歌或者词语破碎的节奏,这体现在山伯每一次的敲击和敲击之后的沉寂之中;体现在山伯脚下的万丈深渊和包裹他的无尽虚空之中;体现在钢索与黄河的每一次撞击和撞击之后的水流之中,体现在不废江河万古流之中。


尽管我用了几个看起来有节奏感的排比句来形容我面对这些作品的时候的一些“神思”,但更令我惊讶的是这两件作品中体现出来我我们难以察觉的“悖论”:假设山伯无数次的敲击足以让他脚下的巨石变得粉碎,那么栖息在巨石之上的山伯将何去何从呢?是死亡还是坠入无尽的虚空之中?那个拿出最大的力气拉动钢索拍打河面的人,他的力气足以让黄河断流吗?不,他翻不出浪花,真正给出迤逦巨浪的是黄河本身。这是个笑话吗?不是的,这里面宏伟的、天真的、虔诚的诗意足以令我痛哭流涕,我们不要忘了《愚公移山》的那个结尾,“帝感其诚,命夸娥氏二子负二山,一厝朔东,一厝雍南。”到最后也不是愚公和他的子子孙孙搬走了那两座山,而是神仙。人唯一能做的是什么?是虔诚。


从《卿云歌》开说


在看几件动画作品期间我脑海里如同咒语一般的一直重复八个字“日月光华,旦复旦兮”我想起了虞帝舜大宴群臣百工时的集体大合唱的那首《卿云歌》,一想到这个画面,我就激动万分:


卿云烂兮,糺缦缦兮。

日月光华,旦复旦兮。

明明上天,烂然星陈。

日月光华,弘于一人。

日月有常,星辰有行。

四时从经,万姓允诚。

于予论乐,配天之灵。

迁于圣贤,莫不咸听。

鼚乎鼓之,轩乎舞之。

菁华已竭,褰裳去之。


这首诗气象高浑,情绪热烈,文采风流,辉映千古。这种史诗般的壮怀激烈,深沉阔大,静穆高古之境从《混沌》《补天》《归墟》《虞渊》中可见一斑。冯友兰在《贞元六书》中将世界的哲学意蕴概括为由低至高的四个境界,分别是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我认为《混沌》《补天》《归墟》《虞渊》这四则小动画足以在冯友兰所论四个境界之中再增加一个“宇宙境界”,在这里没有天与地之分,没有山与水之别,高不见顶,低不见底,浑伦万象,而又蕴含宇宙万物之大意象,大造化,大诗意,是海德格尔提出的“澄明之境”也是超越主客关系,万物一体的境界。


通过山川美景来感悟自然与生命,个体与宇宙的关系,是人的一种本能,当大多数同时代的人还在惧怕山川的时候,彼特拉特已经可以独自登山望远了。他在一本日记里写到:“当我独自漫步于大山、森林和小溪时有多么愉快啊!”愉快归愉快,可是他转头又去翻阅圣奥古斯丁的《忏悔录》,一面沉迷自然美景,一面又去自责忧郁自己的这种行为抛弃了灵魂。对于文艺复兴时期的西方人来说,眼前的自然风景与灵魂是割裂的,它并不是一个完整的统一体,在中国则恰恰相反,正所谓“云影倒窗鱼咏藻,松风吹落鸟衔花,人的灵魂正是因为自然万物的介入而显得格外丰盈。六朝宗炳的《画山水序》算起来应该是山水画的第一篇宣言。第一句便是“圣人含道暎物,贤者澄怀味像。自然山水与神相通,与理相契合,登高不免怀远,望秋云,神飞扬,临春风,思浩荡。峰岫峣嶷,烟云渺茫,一室之内,穷究四荒。


我们都知道,孔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不舍昼夜。”一开始大家认为这是孔子在感叹时间的流逝,但是程颐有不一样的看法,他认为孔子是通过对眼前山川美景的审美与通感来完成对宇宙本体也就是“道”的定义与理解:“天运而不已,日往则月来,寒往则暑来,水流而不息,物生而不穷,皆与道为体…是以君子法子,自强不息。“道”是“空山无人,水流花落”;是“青山亘不动 ,浮云任去来”,是山河大地,万古长空,而山水画正是作为玄而又玄“道”的载体。明李流芳说:“凡山水皆不可画,然皆不可不画,存其恍惚者而已矣。”而如我所见,《混沌》正是存其恍惚者而已矣,方寸之内吞吐大荒,举目之间涵括千古。如独鹤之心、大龟之息、旷古之世、君子之仁。


《归墟》如韦应物诗:“万物自生听,太空恒寂寥,还从静中起,却向静中消。”天地、日月、星辰、江山、烟云、人物、草树,世间万物无不是活泼泼的开始,静悄悄的结束,周而复始,次第迁流。艺术家纵浪于万化洪流之中,水月虚怀,烟霞浪迹,但莫爱憎,洞然明白。《补天》中,当万物隐去,心月孤圆,光吞万象,这一月,则是渺远历史和无限空间的交汇之处。


回到文章开头, “云何忽生山河大地?”

如果你还不明白,那我还有一个小故事。有僧问赵州大师:“孤月当空,光从何生?”赵州反问之:“月从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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