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籍这部影片来陈述俄国人对他们民族根源,他们的过去,他们的文化,他们的乡土,他们的亲朋好友那种宿命般的依恋;那种无论遭受命运怎样的摆布,他们一辈子都承载着的依恋。俄国人多半不容易调试或妥协于一种新的生活方式。整个俄罗斯移民史证实了西方人所谓的’俄国人是最差劲的移民’的看法;大家都知道他们那种难以被同化的悲情,那种拙于接纳异国生活方式的驽钝。”塔科夫斯基在他的电影文集《雕刻时光》[1]当中曾表达过他对于乡愁的理解,他的乡愁背后是俄罗斯民族。而汤南南讲述他的乡愁的起点,很难说有什么宿命和悲情在里面,“乡愁”对他来说甚至是不情愿的。
厦门第八菜场
有一个厦门第八菜场的故事:2010年某天,汤南南和导师邱志杰聊及研究题目,汤说他喜欢菜市场,经常流连在厦门第八菜市场,看来自各个地方的鱼的奇怪造型,看发生在里面的杀戮,听那里的语言;对汤来说那就是看武打片。邱老师听罢认为这就是乡愁。虽提出“乡愁”,汤却觉得不能接受,担心自己会变成一个“酸人”。
乡愁本已高度符号化,化为“乡愁经济”之后,乡愁越发被经济吸干,文青之酸与乡愁经济之滥就是这种状态的一体两面。汤南南回想当时的疑虑,其实是被乡愁的刻板印象障住了眼。在时空大变的现在,乡愁也在变,“乡关”不在“何处”,它的内在层面才是活性的。汤南南也渐渐能将自己带入对于乡愁的思考。于是有两年的消化过程。他躲着邱老师,闭门读书写字。
汤南南有大量手稿,在2015年他的毕业展上与作品同时展出。观众喜爱手稿,不亚于喜爱作品。这些手稿,可说是老少皆宜,很多人坐在地上直把那几十个本子翻遍才罢手。对于观众有这般吸引力,对于汤来说,那些手稿何尝不是如月亮吸引潮汐一般隐秘地导引着他作品的走向,那是汤南南的“夜晚”状态,尽是乱梦、残梦。而这些乱梦正是他的消化过程,也是成象过程,“成象之谓乾”[2],通向他后来《铸浪为山》的刚健气象。
图1 图注 铸浪为山/彩色单频录像/4分03秒/2015
刺与痼疾
有一批表达刺痛感、哽咽感、碎裂感的手稿。
哽在山石中的家人,被石头压住的仙鹤,吞顽石的动物,这些都是哽咽的意象,“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哽住不能动,就是死的,始终有个挥之不去的阴影束缚着你;仙鹤卡死,不能互通祥瑞的消息;动物使劲吞下顽石而不得,这都是非常痛苦的表现。如果这种卡住的东西不能有另外的东西使它再次动起来,那它就是绝对危险的,乡愁不可能只是哽住这么简单,它还有生发的趋向,不然不可能千百年来将那些聪明的头脑笼络在周围。汤显然也没有驻足于这种块垒,他寥寥几笔就道尽了这种感觉,继续往深处看。
长刺的月亮和折断的长笛,刺痛感。这也是动弹不得的意象,密密麻麻的刺像荆棘一样,到处都是,无处下脚,况且是月亮长了刺,故乡的那轮明月也就是心中的明月,那是最不设防最柔软潮湿的地方, 这个地方呈现出来的恐怖景象显示了乡愁的致命。在塔可夫斯基的《乡愁》影片中,主人公最终死于他的愁绪,他心中那片风景非常美,这片风景在故乡那片土地上就没什么问题,因为它会有自己的变化,四季更替也好,时代变迁也好;它若固结在在人心,并阻碍新的东西进去,那它危险的一面马上就显出来,这也就是塔可夫斯基在他的文集里说的“驽钝”与“悲情”。
长笛折断这个意象有一个瞬时感在里面,倏地一下猛然惊醒,长笛已断,人也走远了,离愁别恨。汤很敏锐,抓住了这个瞬间。
刺和折断都是汤对于乡愁之“困”的感受。
这三张手稿即是汤南南对于生发的趋势的把握,哺乳的能量,非常感人。在《吃奶的兽类》这张图上,汤写道:看完少年时的家书,我感觉自己(是)身上爬满小兽的母狼。这里面包含很深的洞见,他突然就处在与哺育他的伟大力量的交流之中,里面有一个回返的方向,包含着反哺与接续的愿望。这种交流与互通是人类伦理能够维持的基础,他感恩于赋予他骨血的母乳,也意愿提供奶头给幼崽,这是生生不息之象。
《硕鼠》也是这样,一个巨大的哺乳动物,体量大到可以唤起母乳的生发之力;长刺的动物吞食了长着柔软的长毛的兽类,这是一个温暖的能量饱满的状态,因而有一个孕育的倾向。
至此汤南南完成了一个循环,他通过这几个非常清晰到位的意象,建立了对于伦常的基本感受,用温暖的哺乳之感维持住了易过于阴湿的离愁别恨,以至于能够在更大的古人的诗意里“千帆竞发”,而非成为不育的“病树”。
桃花源探秘
在接通古人情绪这条路上,汤走得非常主动。他浸淫在古画与古诗文中,读解古人的意象,形成自己的意象,往来切磋之下,乡愁的时空也越发延展。
《桃花源探秘》,桃花源的意象,历来都让人们想入非非,汤将自己带入陶渊明所描绘的桃花源中,里面的一草一石都透着“秘”的意思,因而,探寻是自然而然生出的愿望,一探究竟。他在陶渊明提供的意象当中把握到了一个探的动作,和一个秘境。只要有找寻的意愿,秘境就始终保持,只要“处处志之”,最后总是“寻向所志,遂迷”,这就是找和藏合抱的一组关系。仙鹤将头插进嶙峋的石头里,寻找,百转千回,最后自己到底是仙鹤还是蛇已经分不清楚了。仙鹤是祥瑞,蛇是幽冥的象征,仙鹤和蛇不能辨明,就是阴阳不测。这就是汤南南对于“秘”的体会。,
《夜半钟声到客船》,汤在画面上写道:沉思的蛋形眼睛。这是一段出神的时间,如在镜中。只在镜中,能够看到看本身,你看到你在看你自己。然而,“磨砖作镜,积雪为粮,迷了几多年少?”[3]。长笛卡在树上,不再吹奏羁旅客愁,这时候耳畔响起的是钟声,寺里的钟声,夜半钟声。“谁听得绝想崖前,无阴树下,杜宇一声春晓?”[4]无阴树就是日正的时候,太阳光正投下来,没有阴影,象征纯乾。画面上的这棵树,也是无阴树,却不是日正,而是夜半,月上中天时,这是“颠倒颠”[5]。这张画面很开放,里面好像包含很多禅机,究竟会被带到哪里,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碎裂是在汤南南的手稿中常见的一种事物的状态,这种分解的趋势,长久以来反倒滋养出来好多名篇,就是“其成也毁也”[6],一旦一个东西成了,它总会崩解的。然而这个碎裂的玉笛与前面所述折断的长笛不同,它的时间感已经完全弱化了,掉在地上碎裂的那个倏忽的瞬间遥远得像是前几世的事,它躺在这里,就是永恒了,安静,渺远。甚至是曾经在这些“断壁”上安家、受到庇护的那些小小的海螺也已经老了,不在了,只留下空空的具壳。他能将原诗的意境从苍凉之远调整到一种更加温和与包容的渺远,这一番意象上的切磋与交换就非常有意义。不能把“远”推到这种程度,也无法容纳《铸浪为山》的那种高度。
汤对于刻舟求剑的读解,犹见其独特与深刻处。
中国古典世界大名鼎鼎的愚人——刻舟求剑之人,在汤看来,就是为乡愁所困的人,他不是愚,而是痴。刻舟于逝水,他是心甘情愿的,最终喊出“时光啊,请停一停!”的浮士德,此刻也是刻舟人。刻舟之人是个千古笑话,他不知流变之理,每为世人所讥。然而世上又有谁不曾意愿过让时光停一停,驻足在美好的片刻?处在时间当中的有死之人都是刻舟人,这种痴劲儿是动人的,它是时间在我们身上唤起的最朴素的感受,不该被讥笑,而是需要悲悯与同情。然而刻舟之所得,一船锈剑而已,这不是健康的意象,这些锈剑的回返反而会伤到刻舟人。汤南南在图上写道:刻舟于逝水,成为落花,以慰寸心,以记流年。他给出了落花的意象,由锈剑到落花,这是化解的趋势,让他去。刻舟求剑最后怎么解?汤南南给出的答案就是让他去。
以此,汤南南对于传统世界也有一个态度,就是让他去。
通过在古人诗意当中的一来一往,汤已经把乡愁推向深处了,大时空,大悲欢,当得起之中的万千变化。
空谷传响,弦外之音
汤南南另外还有一些手稿,很有一点镜中花,水中月的气质,似弦外之音,天外来客。
《扔在海面上空的桃花》,扔在海面上,却不是浮在海面上,而是悬浮在海面上空,底下海面上有一些不知缘于什么的涟漪,你不知道是来自何方的推动力开启了这个运动,也不知道它是指向哪里,有什么念想。是谁洒了一把桃花?是什么将桃花维持在半空?为何这个运动中途停住无法完成?这是“羚羊挂角,无迹可寻”[7]当中的“无迹”,也是“锦瑟无端五十弦”[8]当中的这个“无端”。
《天净沙》这一张,使一个休息的意象若隐若现。它使你能够喘息片刻,因为这是飞来的时间,是拾得的时间,或者干脆是逃到时间之外。海明威的小说《过河入林》[9],整个故事就是使这个意象清晰:让我们趟水过河,到树荫下休息。海明威说的休息就是主人公死去,但是休息可以非常复杂,生死都不再造成困扰,就是古典小说常说的“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可以藏在中间那最狭小处休息。
我们可以看到,他的手稿越是不着痕迹,他的作品的胸襟越发阔大,气象万千。他能在这些不着脚处歇脚,喘口气,站起来继续行路,那就是《铸浪为山》当中的一瞬千年了。
沙滩上的盘古
如果说关于乡愁汤南南有什么总结的话,我认为就是这张《沙滩上的盘古》。沙滩上的盘古这个意象,集动和静、变化和恒久于一身,痼疾怎样将变化纳入自身?飞矢如何不动?动到静,静到动,乡愁之“变”,就在这个意象里面了。
这张画有一种家园感在里面,是一种由众多极端的变化的可能相互拉扯出来的中正安舒的家园感,类似台风眼中心的一点风平浪静,你可以感觉它里面蕴含着无尽的故事:开天辟地,沧海桑田,兴亡过手。盘古化成了万物,而汤仿佛在厦门工作室的海滩上,低头就看得到他的遗骸。张文江解读《桃花源记》说:“渔人、问津者若能与’此中人’相通,或者无需更觅进入桃花源之路,低头饮泉水一滴,已可尝知源头活水的滋味。”[10]渔人问渡,想要找到心目中的地方,这里可比为乡愁所困的人,无需更觅桃花源之路,即是无需再苦苦追寻“那片故土”,低头即是盘古,见到万物变化之祖。
魏珊本科就读于中国美院雕塑系,现为中国美院当代艺术与社会思想研究所研究生,曾参与策划“偏好——汉雅100”展览汉雅轩,香港当代艺术中心,香港(2014),“十里店——大卫.克鲁格在1947-48年间拍摄到的华北农村”展览中国美术学院美术馆,杭州(2014),“重返单纯——吴山明执教50年从艺60年中国画艺术展”中国美术馆,北京(2014),“炼火——跨媒体艺术学院毕业展”中国美术学院,杭州(2014),“大计划”展览中国美院吾辈画廊,杭州(2014),“一切光亮的事物都”展览西湖当代美术馆,杭州(2015)。
由邱志杰担任策展人的“铸浪为山——汤南南个展”于4月2日下午3:30在北京民生现代美术馆成功开幕。该展览由中国民生银行、北京民生现代美术馆主办,北京德美艺嘉文化产业股份有限公司协办,是北京民生现代美术馆“民生青年艺术项目”在2016年度的首个展览,该项目聚焦创作活跃的中国当代青年艺术家,以开放的视野研究和总结青年艺术家的阶段性成果和独特贡献。本次展览首次全面呈现了汤南南近年创作的百余幅作品,包括水墨《遗忘之海》《海中有海》系列,录像《铸浪为山》《追日》《扶摇》《居凰》《填海》《刺船》以及装置《流觞》《明还》等,以多元的艺术方式表达出对全球化进程中现代都市乡愁的思考和创作。该展览将持续展出至5月3日。
[1]安德烈·塔可夫斯基:《雕刻时光》(陈丽贵、李涌泉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25页。 [2] “生生之谓易,成象之谓乾,效法之谓坤”语出《易经﹒系辞上传》。 [3] 语出《苏武慢·试问禅关》。试问禅关,参求无数,往往到头虚老 。磨砖作镜,积雪为粮,迷了几多年少 。毛吞大海,芥纳须弥,金色头陀微笑 。悟时超十地三乘,凝滞四生六道。 谁听得绝想岩前,无阴树下,杜宇一声 春晓。曹溪路险,鹫岭云深,此处 故人音杳。千丈冰崖、五叶莲开,古殿帘垂香袅。那时节,识破源流,便见龙王三宝。 [4] 同上。 [5]“颠倒颠”语出张三丰《无根树》:“无根树,花正偏,离了阴阳道不全。 金隔木,汞隔铅,孤阴寡阳各一边。世上阴阳男配女,生子生孙代代传。顺为凡,逆为仙,只在中间颠倒颠。” [6] “道通,其分也,其成也毁也。”语出《庄子·庚桑楚》。 [7]语出宋代严羽的《沧浪诗话·诗辨》。 [8] 语出唐代李商隐的《锦瑟》。 [9] 海明威 :《过河入林》(王蕾 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版。 [10] 张文江 :《古典学术讲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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